好友李遵憲曾說,一個人最初的記憶決定這個人的命運走向,接著問我的最初記憶是什么,我努力想著,盡可能往歲月深處挖掘,就說是黃土路,鋪滿一層厚厚塵土的黃土路,這條路像一根扁擔擔著兩個村莊,康莊與黃樓,我趴伏在爺爺寬大結(jié)實的后背上,聞著爺爺頭上白羊肚手巾散發(fā)出的溫熱的汗酸味道,迷迷瞪瞪問著:爺爺,啥時候到家???李遵憲說,好好,你說的太詩意了,我都無法解讀了。
但我說的確實是真話,父母都不在家,我的整個幼年時代都是這樣過來的,后來聽母親告訴我,爺爺經(jīng)常在小推車里一側(cè)放一個南瓜,另一側(cè)放一小袋谷子送往黃樓,對他的親家說,這是孩子的口糧。康莊與黃樓相差五公里,在近半個世紀前的鄉(xiāng)村算是長距離了。一般的婚配都是三里五村,比如爺爺?shù)牧鶄€子女,三嬸四嬸五嬸都是鄰村一里地,唯一的姑姑也嫁在村北不到二里地的孫二莊,大娘稍遠些,也不到十里,最遠的是黃樓了。
我在叔伯兄弟中排老大,在姥姥家表兄弟姨兄弟中也是老大,應該說享盡了屬于鄉(xiāng)村的那個貧瘠年代的,父母不在身邊而帶有憐惜意味的愛意滋養(yǎng)。這方面的例子有很多,又到康莊的四叔到黃樓接我回去的日子,姥姥抓緊拿一個勺子,快速燃起一把火,給煎個雞蛋,我很快吃完并把勺子咬的嘎嘣響,直到四叔拉我說,行了行了,勺子壞了不能做飯了才算罷。所以多年后,母親經(jīng)常說,你小時候沒受啥苦之類的話,我都說,我的苦還少?。∥胰淌艿木窆陋?,青春期苦悶,事業(yè)上的無助,當然這些每個人都會有的東西,老一輩人可能會忽略,他們只是認為吃飽穿暖就是沒受苦。
康莊與黃樓兩個村子都不大,康莊靠近馬頰河,康莊的地很有意思,叫大河里小河里,言下之意是靠近馬頰河的地塊,小河里就是在二河套里吧,還有一塊叫老墳里,還有截緘溝、堤頂子。堤頂子很奇怪,一畝見方的一塊就凸在緊靠河邊的地方,孤零零的像個碩大墳包,我問過許多人,包括爺爺,都說不清來歷,模糊好像有人說就是個大墳頭,什么年代也說不清了,說有人從那里挖出過一支銹跡掉了的鋼筆,這讓我很興奮,我喜歡獵奇和想象,后來把它想象成一場戰(zhàn)事,一個陣亡者的集體墳塋,為此還寫過一首叫做《野山谷》的詩歌刊登在一家詩歌雜志上。
康莊人數(shù)一直維持在300人左右,分兩個隊,東隊和西隊,隊里的大片地大都在截緘溝那一帶,每當下晌時,村干部中有個叫四羅鍋的人負責看青,都會站在社員回家必經(jīng)之路的村口,警惕地掃視著收工回來的人群,特別對在地里割草的小孩子虎視眈眈,經(jīng)常翻看他們的框,看看里面有沒有偷拿隊里的東西,往往是一聲吆喝,嚇得孩子們四處逃竄,只有我乖乖地跑過去,主動接受檢查,還甜甜地喊,爺爺,我沒偷隊里的東西吧!事后,那個看青的四羅鍋爺爺專門找到我爺爺說:“喜逯,你這孫子是不是憨啊,那么多孩子我一吆喝,跑掉就算了,我還真攆啊,你這孫子倒好,主動跑過來讓我看,你看他爹不在家,我覺得挺對不住他似得,哎”。其實那時我已經(jīng)在城里上了學,學雷鋒啊,紅領(lǐng)巾啊整天灌得我腦袋滿滿的,自覺當個好孩子,不偷東西不打架是我最基本的準則,但當時在那種環(huán)境下,我不是憨又是什么呢?
在那個時代我常不自覺地比較著這一條扁擔擔著的兩個村莊,康莊有菜地,幾乎家家的自留地里都種著茄子、辣椒、白菜、冬瓜什么的,我總認為糧食一加上蔬菜就是人們所說的物質(zhì)加上精神了。而黃樓則有鋼磨可以磨面,不必跑到外村去磨面,這兩點都是讓我曾經(jīng)驕傲的東西,還有重要的一點是姥姥家院子里有兩棵棗樹,是酥棗,初秋棗子顏色還泛白時就清脆甘甜了,到了深秋,顏色泛紅時,味道更好了,從樹上掉下來還極易摔裂,兩棵樹在堂屋門口一側(cè)一個,像極了魯迅先生在《秋夜》說過的:“在我的后園,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,一株是棗樹,還有一株也是棗樹”。
但有一件事讓我在康莊和黃樓都沒有得逞,在奶奶做飯搟面條時,我總是站在旁邊看著說,奶奶,別光切面條,也切點面葉摻和摻和,奶奶當然不愿意,我就說在姥姥家搟面條就是也搟面葉摻和在一起,奶奶不相信,還吵我瞎說。到了姥姥家,我故伎重演,央求姥姥面條面葉都切點攙和,姥姥也不干,我就撒謊說在奶奶家喝面條時就這樣做,怪了,姥姥也吵我胡思亂想。盡管當時我已具備豐富的想象力,但在現(xiàn)實面前,還是碰了釘子。
地里是農(nóng)人和孩子們唯一的去處,這是他們的崗位,在所有的農(nóng)活中我最喜歡翻地瓜,在秋收后的地瓜地里用鐵锨或用三齒鎬再翻一遍,看看是否有漏網(wǎng)之魚,這是很累人很枯燥的活計,但偶爾翻出一個大地瓜,那種驚喜往往沖淡了疲倦,就是在這種不斷地驚喜中很快就能翻出一筐地瓜。每次我都翻得很慢很仔細,我總認為,不仔細翻,一些地瓜就永不見天日了,一是可惜了那些地瓜,更重要的是那些地瓜孕育了地里那么多能量,長大了,卻再無法看到藍天白云,無法看到人們的嬉笑的臉,這多可悲啊,只能使它們在地底深處被慪掉,這對它們是一件多么不公平的事情啊。
截緘溝那片地就靠近那條黃土路,往東通黃樓,那么往西通哪里呢?這成了我好奇的最終所在,往西是馬頰河的第一道堤,俗稱一道堤,一道堤不高了,只是在地里隆起一條往東北走向的土丘,翻過一道堤幾百米就是二道堤,二道堤很像個大堤模樣了,堤上樹木參天,濃蔭蔽日,堤下也是草木葳蕤,因為陌生顯得幽深寂靜,重要的是河西河東都有二道堤陪伴著,堤上那條路向北向南都遙不可及,最終通向哪里我開動所有想象都無法知曉。
黃土路像一條扁擔一頭擔著康莊一頭擔著黃樓,中間是我的少年,這么多年過去了,想起我最初的記憶就想起黃土路,路上的黃土很厚,爺爺頭上白手巾有溫暖的汗酸味道,我伏在爺爺背上一遍遍問爺爺,我們啥時到家啊,爺爺正過一個下坡,坡下的土更厚,就說,上了這個岡就到了,可上了岡,還是沒到家,眼中看到的是只是一片蒼茫。
(作者系山東莘縣分會副會長,中國作家協(xié)會會員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