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必得罪李鴻章?
作為一個政治家,康有為此時最想做的,還是“辦會”,成立一個組織?!度f國公報》創(chuàng)刊不久,他就和陳熾等人開始籌劃,連會名都議好了,就叫“強學會”。
國家羸弱,弱不禁風。甲午間,小小的日本島吹來的一陣邪風,就幾乎要了這個老大帝國的命。不救,行嗎?救國于水火,唯有自強。
但這個帝國,何時有過“會”的概念?會,是什么?是政治組織,是結(jié)黨。結(jié)黨之名,歷來國之大禁,凡觸者,有好下場的嗎?
但如此羸弱的國家,又必須要變。人們已經(jīng)有了這種共識,包括其中最重要的官吏和士紳,這就是機會。
經(jīng)《萬國公報》的宣傳,康有為覺得時機成熟了。
最開始,康有為還是用官僚士大夫們習以為常的“游宴”的方式,分三次約了一些京官和士紳來參加聚會活動。為聚會,陳熾、沈曾植等人不僅支持并約請來人,還一再提出該多聽聽康有為的意見??涤袨殛愒~滔滔,號召大家必須團結(jié)組織起來,辦學會。梁啟超更是“日攘臂奮舌,與士大夫痛陳中國危亡,朝不及夕之故”,宣講組織學會的重要性。但最開始并不成功,很多人有些“驚恐”,怕惹禍上身。但經(jīng)過兩個多月的努力,再加上《萬國公報》的宣傳(有人傳出宮里的消息,連光緒帝也在看《萬國公報》啦),慢慢地,他們感到實行改革和變法確是唯一出路,于是逐步認同了康梁的呼吁。
經(jīng)過數(shù)月的醞釀,康有為得到了翁同龢與工部尚書孫家鼐的暗中支持。而陳熾、沈曾植、沈曾桐、文廷式等積極參加聚會的這些中堅,都是翁同龢的門人。正像是城頭燃起的烽煙,風從北方來,煙必然向南方飄一樣,康有為此時必然選擇的是帝黨結(jié)盟。強學會的發(fā)起,出自維新派與帝黨的合作。梁啟超說:“蓋強學會之性質(zhì),實兼學校和政黨而一之焉?!?/span>
九月中,康有為和陳熾召集了強學會的籌備會。這時,陣容已經(jīng)擴大了。他們?yōu)閴崖晞?,又拉入了軍機大臣李鴻藻的得意門生張孝謙,張孝謙又引入了袁世凱和徐世昌。張之洞則派親信丁立鈞、兒子張權等人加入。還有內(nèi)閣中書楊銳、王鵬運等人,已經(jīng)二十多人。會上選陳熾為提調(diào)(會長),張孝謙為助理,梁啟超為書記員,推舉康有為起草強學會序和章程。
這樣,強學會才算初步成立。
強學會的會所,由孫家鼐將后孫公園胡同安徽會館的一部分貢獻出來,宣武門外達智橋胡同五十五號嵩云草堂為集會場所。每十日集會一次,多由康有為等人發(fā)表演說?!笆糠蛟茝摹?,“來者日眾”。
超乎康有為意料的是,很多朝中大員都對其很支持。孫家鼐提供辦公地點;戶部尚書翁同龢應下每年從戶部撥出若干經(jīng)費;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王文韶、兩江總督張之洞和劉坤一各捐五千金。提督宋慶、聶士成捐數(shù)千金。袁世凱捐五百金。各會員也紛紛捐款,經(jīng)費已達數(shù)萬。
英美公使愿意提供西書及圖器,英美傳教士李提摩太、李家白也插手了強學會。
一切,看上去順風順水。
這時,發(fā)生了兩件事,與后來強學會的被禁,多少有些關聯(lián)。
一件事是,李鴻章聽到強學會成立,很興奮,也提出自捐兩千金加入。會長陳熾首先表態(tài),堅決抵制拒絕??涤袨橐餐怅悷氲囊庖姟j悷氲木芙^,有兩層因素,一是李鴻章是甲午戰(zhàn)爭的罪人,與日本合談《馬關條約》的賣國者,這樣的人加入強學會,對強學會的名聲不利;第二個因素是無法說出來的,即陳熾是翁同龢的親信,關系十分密切,而翁與李在官場上是死對頭。康有為對這里的奧秘并不十分清楚,但也一直認定李鴻章是甲午風云中的賣國賊。
李鴻章此時正被“閑置”,人在“落難”之中。他聽到被拒絕的消息,其心情不好,是肯定的。一種說法是他聽到消息后暴跳如雷,在去俄國參加尼古拉二世加冕典禮的前夕,兇相畢露地揚言:“若輩與我過不去,我歸,看他們尚做得成官否?”有人考證這話傳自于汪大燮,汪是一個很自重的人,所以大多數(shù)人相信這話是真實的。但也有人認為這有些如“小說家言”,以李鴻章的氣度和身份,說不出這樣的話來。
此事是陳熾回絕的,所以陳熾聽到這傳言,非常緊張。
事情也巧,三個多月后,恰恰是因為李鴻章的親家楊崇伊的彈劾,造成了強學會的被禁,致使陳熾在驚嚇中政治態(tài)度大變并不久精神出了問題,最終“瘋了”。有人便認為楊崇伊此舉是受了李鴻章的指使。有學者指出這純屬巧合。李鴻章與這位楊親家關系并不好,李曾因楊借貸不還而查處過楊,兩人來往很少。李鴻章不會“下作”到前腳剛想加入強學會,后腳就來拆強學會這座廟。
李鴻章對維新派的很多觀點是贊成的。他在晚清的幾十年中,是最有權勢的洋務派重臣。他代表大清去日本談判,所簽署的《馬關條約》非是心甘情愿,明眼人都可以看出來。所以他被稱為“賣國賊”,是無能的清政府拋出的替罪羊而已。盡管被“閑置”,他的影響仍舊“足以左右朝野”。
有人查到,李鴻章確實參加了一次這樣的公餞。他敬佩康有為變法的想法?;貋砗?,他搖搖頭說了一句話:“無權,無錢,變法談何容易?”但很快,他就讓人送來了兩千金,提出加入強學會。
可他被拒絕了。
對他,這是一種極大的羞辱。
這里有一個極大的悖論。專制制度下,任何人都無法逃脫這一悖論。按說,政治經(jīng)驗十足老到的李鴻章,一眼就看清了康梁難以成事,關鍵在無權、錢。他深知大清的變法如果沒有權利來支撐,一切都是枉然的。在他老辣的眼中,康梁是“小兒科”,是書生的莽撞和幼稚。但是,康梁推行的變法,確是大清必須要走的唯一一條路。不走,死路一條;走,困難重重。從心里,他無法不佩服康梁的遠見和氣魄。所以,以他的身份,捐款并要求加入強學會,是太難得的了。這也充分說明了李鴻章的遠見和為人。按一條正常的軌道運行的話,他會支持他們,推行變法。對康梁,這真是一個最最難得的機會。
很可惜的是,康有為、梁啟超錯過了這個機會。李鴻章的這股力量,如果能被利用,變法的進行將有利得多,起碼在慈禧那里。李鴻章在慈禧心中的分量,滿朝無人能及。
這番羞辱后,李鴻章的態(tài)度會如何呢?他會反手指使他人來彈劾強學會嗎?以他的性格,是會的。他沒有老師曾國藩的氣度,他是以實用和“痞氣”行事的人。起碼,你讓我不好過,我也難放過你。下這樣的狠手,他做得出來。比如他的“狠”。1863年太平軍被困蘇州城,李鴻章承諾郜永寬等“八大王”只要投降,加官封爵不說,還不解散他們的武裝,整體劃歸自己的淮軍。但當“八大王”真的歸降后,他馬上在酒宴上血腥地誘殺了他們,一個不留。此事連曾國藩都非常生氣,認為他過于“心狠手辣”,但他又很講義氣,皇上調(diào)他去圍困天京(今南京),他一拖再拖,就是為了讓曾國荃拿下首先攻破天京的頭功。所以,陳熾和康梁拒絕他加入強學會,定然勾起了他被國人痛罵“賣國賊”的“委屈”。他不會再忍。之后,指使楊崇伊彈劾強學會,可能性不僅存在,而且很大。也正因為他做了這件事,心底還是覺得有些對不起康梁,后來在戊戌政變后,康梁被追殺的時候,他的態(tài)度很消極,只是應付而已。甚至,他還幾次暗示康有為,一定要小心慈禧和榮祿的暗算。
說到底,這是專制制度下必然產(chǎn)生的悖論和悲劇了。
還有一件事,是強學會的籌備剛剛有點譜,明眼人應當謹慎才是??涤袨閰s有些大意。九月的一天夜里,康有為和陳熾、沈曾植、丁立鈞、王鵬運、袁世凱、文廷式、楊銳、張權等強學會的會員一起公餞觀戲。舞臺上演出的是“十二道金牌召還岳武穆事”。這幾天傳來頑固派徐桐和御史褚成博“惡而議劾”,“夜走告勸解散者”。席間,康有為很可能是喝多了,賦詩一首并當堂呈諸公。在這首詩的序中,竟然出現(xiàn)了“……開強學會于京師,以為政黨嚆矢,士夫云從……”。再看這首詩
山河已割國搶攘,憂國諸公欲自強。
復設東林開大會,甘陵北部預飛章。
鴻飛冥冥天將黑,龍戰(zhàn)沉沉血又黃。
一曲唏噓揮涕別,金牌召岳最堪傷。
這有些“夫子之道”,得意忘形。明明在天子腳下,又知道徐桐,褚成博正在“雞蛋里面找骨頭”般搜尋強學會的“劣跡”與“居心叵測”,康有為偏偏就給了對方把柄和口實。你看,又是“強學會為政黨嚆矢”,承認強學會就是政黨,還是政黨的第一支響箭;更驚人的是,又述“復社東林開大會”,復設東林是什么意思?任何人都知道那是犯忌之言,回避還回避不及的呀!
這里明明白白承認強學會就是東林黨和復社的翻版!
明晚期,天啟五年(1625),明熹宗下詔燒毀全國的書院,東林書院被毀。以宦官魏忠賢為首的閹黨集團對東林黨血腥鎮(zhèn)壓,楊漣、左光斗、周順昌等很多東林黨人被殺害。齊楚浙黨又趁勢加東林黨以惡名,列“黨人榜”于全國,每榜少則百人,多為五百人,生者銷籍,死者追奪。一直到崇禎上臺執(zhí)政時,才為東林黨人恢復名譽,修復東林書院。
清代官方對于東林黨人和復社的評價很低,甚至非常警惕。說東林黨和復社“禍延宗社”。
康有為的這首大提強學會是“政黨嚆矢”與“復社東林”的詩,不知后來傳到了徐桐等人的手中沒有。但從另外一個角度看,卻恰恰證明了康有為為維新變法圖強所具有的一種“舍得一身剮”的豪氣。說是政治家,他卻有著與政治家完全相反的坦然和赤誠、可愛??盗赫娴氖菚?!
徐桐他們反撲的腳步加快了。他們?nèi)缬喧椦?,看準了強學會背后最大的“禍害”是康有為,放出風來,必置之死地而后快。
強學會從剛剛開始組織籌備起,內(nèi)部的各種利益之爭就沒有停止過。幾方爭權奪勢,矛盾重重。這樣復雜的內(nèi)爭,是康有為沒有想到的。這與三個派系的不同利益和人員不純有關??涤袨?、梁啟超、麥孟華等維新派是發(fā)起者,汪大燮、王鵬運等是他們較堅定的支持者。第二種力量是陳熾、沈曾植、沈曾桐、文廷式等人,他們的后臺是翁同龢,也可以稱為帝黨派。第三種力量是張孝謙、丁立鈞、袁世凱、徐世昌、張權等人,他們各自帶有明顯的投機目的,又有李鴻藻、張之洞等大員的幕后背景,官場的政治自然也在強學會這里形成。最開始,為了“強學會”的名稱,就意見不合,在康有為的一再堅持下才勉強維持。之后,張孝謙和丁立鈞對強學會的序和章程不同意,認為政治主張?zhí)r明,怕惹火燒身。后來,在籌備開辦圖書館和強學書局的時候,張、丁又百般挑剔,堅持辦成漁利掙錢的書店。張孝謙還暗地里勾結(jié)丁立鈞,要從陳熾手中奪得強學會的會長之權,開始大肆排擠陳熾和沈曾植。膽小的陳熾一時焦頭爛額。朝廷中,傳來徐桐等人抓住《萬國公報》的激烈文章,放言收拾康有為。一是好心,怕康有為被害;二也是看康有為總放厥詞惹禍,生怕惹火燒身,陳熾請康有為先外出躲避躲避,避過風頭再說。
嚴格地說,這時強學會還不算正式成立啊。
十月底,康有為離京南下,二十九日抵上海。然后,轉(zhuǎn)道去了南京。
康有為胸中,還裝著一步他認為的高旗。
是一步高旗嗎?
張之洞為何突然反目?
康有為此行,是去拜會兩江總督張之洞的。
京都強學會剛剛籌備成立的時候,張之洞不僅大力支持,帶頭捐五千金,還讓兒子張權和親信楊銳參加。一個權傾朝野的封疆大吏,站出來如此支持,這態(tài)度讓康有為很吃驚和感動。翁同龢、李鴻藻等人,也僅僅在幕后暗中支持,也就算很不錯了。張之洞的做法,很出人意料。這使康有為看到了一個希望,那就是趁勢盡快擴大強學會的力量和影響,說服張之洞在南方也建立強學會。此愿如成功,全國將形成南唱北和之勢。
借此機會,正好。
康有為二十九日到上海后,有一個人正在上海等他,這個人是張之洞派來的幕僚,梁鼎芬。他跟康有為說,張香帥正等著你呢,讓我前來接你。兩人三日內(nèi)就抵達了南京。
這說明康有為和梁鼎芬早有書信聯(lián)絡。之前說過,梁鼎芬是康有為的同鄉(xiāng),兩人此時的關系很好。
張之洞為何好像比康有為還急?
這有兩個原因。一是張之洞的一個兒子突然溺水身亡,使他連日傷心欲絕,梁鼎芬促使康有為盡快與他見面,實有“排遣分憂”、轉(zhuǎn)移一下他的注意力之意。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,是他早就渴望朝廷必須變一變。對康梁提出的向西方學習的“救國之變”,不僅贊同,而是積極支持。
張之洞盛情迎接康有為的到來,兩人一見如故,春風熙熙??涤袨樵诖俗×硕嗵欤c張之洞“隔日一談,每至夜深”。再親密的故友之會,也難能如此,何況康有為僅僅是一個小小的六品工部主事。
在這二十多天的十余次深談中,他們究竟談了些什么?有哪些重要的話題?雙方因后來決裂,都沒有留下文字,或留下的文字在戊戌之變后也匆忙銷毀了。除商議上海強學會的成立、辦《強學報》之外,話題一定很寬很廣,甚至聯(lián)系到中國未來的走向與設想。這實在是一件非??上У氖隆?/span>
從某種角度上說,此時張與康真有些“英雄所見略同”之感。他和康有為深談了十多個夜晚,我有些懷疑此時張之洞是為自己寫的一部書在做準備。在這部書里,他將從梳理洋務運動這三十年的成敗起,輔以諸國富強之術的“中體西用”思想,到清政府如今的改革走向,盡攬其中。這將代表著他一生的思想成就。不要忘記,這一年張之洞近六十歲了。——這本書是在與康有為這次深談的次年,1897年開始寫作的,此書即《勸學篇》。
張之洞同意在滬成立強學會,在給北京強學會捐五千金外,又給上海強學會自捐五百金,撥款一千金,成為當時捐款最多的一個。他還同意《上海強學會序》署他的名字。在他的帶動下,江南鄉(xiāng)紳紛紛響應并捐款支持。十一月下旬,康有為偕梁鼎芬、黃紹箕等返滬,籌備成立強學會。會所設在跑馬場西的王家沙一號。十二月,康有為撰寫出《上海強學會序》,以張之洞的名義先后登載在《申報》《中外紀聞》和新籌辦的《強學報》上。
不久,上海強學會成員黃體芳、黃紹箕、屠仁守、汪康年、康有為、鄒代鈞、梁鼎芬、黃遵憲、黃紹第、左孝同、蒯光典、志鈞、張謇、沈瑜慶、喬樹楠、龍澤厚等十六人公啟,公布了《上海強學會章程》。章程規(guī)定:“本會專為中國自強而立,……鑒萬國強盛弱亡之故,以求中國自強之學……專為聯(lián)人心,講學術,以保衛(wèi)中國?!苯沂玖嗽摃膼蹏再|(zhì)。
同時,公布了目前要做的四件事:譯印圖書、刊布報紙、開大書藏(圖書館)、開博物院。此外,視集款多寡,還將“立學(堂)以教人才,創(chuàng)講堂以傳孔教,派游歷以查地輿、礦務、風俗,設養(yǎng)貧院以收乞丐教工藝”等。
《上海強學會序》是以張之洞之名發(fā)表的,意味著上海強學會的總負責人是張之洞,張的代理人是其幕僚汪康年。但不久雙方的合作出現(xiàn)了分歧。
分歧和決裂的起因,卻是由辦上海強學會的機關報《強學報》引起的。辦報,是早已說好的,康有為經(jīng)過一番籌備,沒有經(jīng)過梁鼎芬和汪康年等人,直接邀來弟子徐勤、何樹齡任主編,于1896年1月12日創(chuàng)刊。可能康有為覺得這樣具體的事情,自己做主也就行了。汪康年和梁鼎芬知道后會有些不滿(汪康年到來得較晚,已經(jīng)出刊),但也沒有說什么。但報紙創(chuàng)刊后,出現(xiàn)了一件讓汪、梁“大吃一驚的事”——在創(chuàng)刊號上,《強學報》在最醒目的報頭位置印出了“孔子卒后二千三百七十三年”的字樣,與光緒紀年并列。報內(nèi)最主要的一篇論文,為《孔子紀年論》。在文中,康有為主張要像西方把耶穌出生之日作為紀年一樣,把孔子的生卒作為中國的紀年。他不僅在理論上闡述了有關孔子紀年的依據(jù),還付諸了實踐,在報頭位置大書“孔子卒后二千三百七十三年”的字樣。所刊登的相關文章,也是打著尊孔的招牌,宣傳托古改制思想,以此來旗幟鮮明地倡導變法維新。
這不能不說是一件“石破天驚”的事了。
在中國,歷史紀年從來不是一個單純的自然時間概念,而是與現(xiàn)實政治密切相聯(lián)的,只有天子和王者,才有權利來確定用什么年號來紀年。而這都是在改朝換代之后。前一朝被推翻了,或傳承到下一朝了,紀年方可改變。
張之洞早就對康有為的《孔子改制考》一書中的觀點非常反對,他認為這是“邪說暴行,橫流天下”。他曾讓梁鼎芬說服康有為放棄這一“邪說”,只要康能做到這一點,可以請他來辦書院等大事,所需經(jīng)費悉數(shù)供給,張之洞可以做這個“供養(yǎng)”人。梁鼎芬對康有為轉(zhuǎn)述了之后,康有為堅決拒絕:“孔子改制,大道也,豈為一兩江總督供養(yǎng)易之哉?”
雙方在這個分歧的焦點上,各不相讓。
康有為當然知道自己這樣做的后果,但是,這恰恰是康有為桀驁不馴的性格。他認定的事,天王老子來說也不會回頭。他認為這樣做完全有理??鬃油泄鸥闹埔徽f,是他變法維新思想的源頭,他如放棄,就等于放棄了自己為之奮斗的目標。
所以,他利用上海強學會剛一成立之機,大張旗鼓地把“孔子托古改制說”當招牌亮了出來,用這樣的方式“登高一呼”,展示了自己變法維新的決心。
這是張之洞無法容忍的。這是一種“忤逆朝廷”的舉動,弄不好包含著大禍,他豈能讓這樣的大禍惹身?是,他承認之前小看了康有為,認為一個書生文人,在他的感召下,會改弦易轍,放棄“孔子改制說”。他也確有想利用康有為的影響和才干,為自己所用之念。如今看來,這是做不到了。
另外,《強學報》還刊錄了未經(jīng)公開的“廷寄”。朝廷向下發(fā)送的上諭公文,分別為“明發(fā)”與“廷寄”?!巴⒓摹笔菍儆诿孛艿模坏孟蛲夤_??涤袨橛X得“因時制宜”與“蠲除積習,力行實政”的上諭,是為推行變革的,所以稱此為“三百年之特詔”,為“中國自強之基,臣民講求時事之本”,康有為親加跋語后刊出。這樣做,確實是不當?shù)?,上面不理則罷,真追查下來,后果十分嚴重。最熟悉朝廷相關制度的張之洞,豈能容得?
禍不單行,《強學報》創(chuàng)刊的八天后,一月二十日,御史楊崇伊上折彈劾強學會“私立會黨、植黨營私”,上諭著都察院查明封禁。有消息傳出還要“拿人”,一時非常緊張。北京強學會內(nèi),此時陳熾已被排擠而出不再參與其事。張孝謙嚇得失魂落魄,求人向李鴻章獻好求情。丁力鈞哭著躲起來。后經(jīng)李鴻藻和翁同龢的上書解釋,光緒帝令強學會改為官書局。原來負責辦報的梁啟超也被排擠出局。北京強學會的壽命也就到此為止了。
京師強學會被查處的消息傳到張之洞處,他趁勢在六天后的一月二十六日令人致電上海各報館,聲稱“自強學會報章未經(jīng)同人商議,“遽行發(fā)刻,內(nèi)有廷寄及孔子卒后一條,皆不合?,F(xiàn)時各人星散,此報不刊,此會不辦?!保ā渡陥蟆妼W停報》)
《強學報》僅僅刊出三期,上海強學會也剛剛成立不久。終于,也煙消云散,壽終正寢了。
盡管,后來張之洞對《時務報》和梁啟超大加贊揚,甚至請梁啟超前去時高規(guī)格接待。但他與康梁的分歧越來越大,越來越深,最終到了冰火不容的地步。號稱曾國藩后的又一個晚清重臣中的大儒,張之洞觀風看勢,很快與康梁斷絕了關系不說,又馬上將原來推行變法、定名為《強學篇》的著作,大加修改,易名《勸學篇》,內(nèi)容也成立以忠君愛國、遵經(jīng)守道為說教,隱示新法不可行、舊法不可變。他將此書精繕成冊進呈慈禧御覽,用以表示對看法的態(tài)度。慈禧果然未再追究他當年支持康梁的事,稱還是他的這本書好。戊戌政變后,張之洞為表示對朝廷沒有二心,竟然在一個黑夜誘捕了支持康梁的唐才常等人,抓捕后馬上殺掉了這批知識精英。有人稱他為迫害殘殺知識分子的“儒屠”。他太了解知識精英,所以殺起他們來,也最有手段和兇狠,連眼睛也不眨。
強學會雖被扼殺,但其意義和作用是巨大的。
正如康有為所說:“自強學會開后,海內(nèi)移風,紛紛開會,各國矚目。”
梁啟超這樣評價強學會:“此幼稚之強學會,遂能戰(zhàn)勝數(shù)千年舊習慣,而一新當時耳目,具革新中國社會之功,實亦不可輕視之也?!保簡⒊渡W北京大學校歡迎會演說詞》)
強學會是維新運動的起點。它沖破了封建專制統(tǒng)治者不許集會結(jié)社的禁令和士人不預國征的傳統(tǒng)觀念,對全社會起了極大的震動作用。它是一個新生的事物,開創(chuàng)了一代新風。如奔騰長江之決口,巨浪滔滔,一瀉千里。自此,各地紛紛創(chuàng)建學會,學會“遍地并起”。如知恥學會,粵學會、閩學會、蜀學會、上海農(nóng)學會、不纏足會、中國女學會、南學會、圣學會、興浙會、保國會、保浙會、保滇會……遍及全國十多個省市,僅僅戊戌變法期間出現(xiàn)的學會,就達四十多個。
還有辦報。據(jù)統(tǒng)計,自光緒二十一年至光緒二十四年(1895-1898)的三年間,繼《中外紀聞》《強學報》《時務報》等先驅(qū)報刊創(chuàng)刊之后,湖南、天津、澳門、四川、桂林、杭州、廣州等地出現(xiàn)了《湘報》《國聞報》《知新報》《富強報》《實學報》《女學報》《嶺學報》《廣仁報》《亞洲時事匯報》《經(jīng)世報》等二十余種之多!全國報紙總數(shù)陡增三倍多,形成了近代中國人辦報活動的第一個高潮。(未完待續(xù))
(作者:張健)